文 | 《中国科学报》 记者 冯丽妃
“能不能在寸草不生的松嫩平原‘碱巴拉’种上一些东西?”这是几年前中国科学院院士曹晓风在东北考察时产生的一个疑问。
“碱巴拉”是吉林省老百姓对盐碱地的一个俗称。这种土地盐、碱并存,土壤板结,透水透气性差,作物很难成活,是松嫩平原上一块块顽固的“癣斑”,将绿色排斥在外。
现在,经过5年的科研实践,曹晓风正在亲手揭开问题的谜底。她带领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以下简称遗传发育所)的团队与黑龙江省农业科学院等合作,在曾经寸草不生的光板地上种出一人多高的耐盐碱高产饲草——田菁,有望让“碱巴拉”“破碱”重生。
8月24日,中国科学院“黑土粮仓”科技会战主战场——吉林省大安市长岭县百亩盐碱地块示范种植基地,遗传发育所青年研究员宋显伟与黑龙江省农业科学院草业研究所副研究员潘多锋拿着量尺、镰刀,与测产专家一起,一头扎进郁郁葱葱、绿浪滚滚的田菁地。
刚下过雨的田很湿,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他们穿着长筒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大田深处走,对示范田选育的田菁品系——“中科菁1号”进行测产。
他们采用随机取样法,在田里随意选了3个点,每个点的面积为1平方米,收割时留下30厘米高的茬,然后给割下的植株测高、称重。
“株高平均2.82米,折合平均亩产鲜草2.03吨。”不一会儿,测产专家组宣布。同时宣布的还有另一个关键数据——种植田菁的示范田土壤酸碱度(pH)比最初平均降低了约0.5个单位,从10.14降低到9.57。专家组认为,“中科菁1号”具有耐盐碱、高产等特性,能够实现松嫩平原重度盐碱荒地的提质增效。
田菁,对于东北大地来说,是个“新朋友”。“这种豆科植物通常生长在南方热带沿海地区,具有耐盐碱、耐涝、耐贫瘠等耐逆特征。”曹晓风告诉《中国科学报》,之所以把它们“请”到东北来,是因为它们有改良土壤和作为饲草的双重价值。
通常pH值超过7.0的土壤就被判定为碱性土壤。松嫩平原西部是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土集中分布区域之一,盐碱地面积超过4500万亩,因农作物难以生长和偏旱被称为“八百里瀚海”。
2021年以来,在中国科学院“黑土地保护与利用科技创新工程”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A类)的支持下,曹晓风带领遗传发育所团队与黑龙江省农业科学院等合作,对收集的800余份植物种质进行耐盐碱筛选,以期找到适宜的耐逆植物,让“瀚海”重焕新生。筛选结果表明,田菁是耐盐碱性最突出的物种。
“咱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就是碱性非常严重的地方,pH值超过10,历年来就没种活过作物,一直是废弃地。”8月23日,吉林省白城市一片盐碱地地头,中和农业管理有限公司经理齐文斌对《中国科学报》说。
为了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近年来东北大面积的盐碱地都“种”上了光伏,仅白城地区就有15万余亩“光伏盐碱地”。
然而,齐文斌表示,光伏下的土地因为辐照强度大,光热以及温度、湿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导致土地盐碱化持续加重,更难改良利用。
但今年的情况明显发生了变化。与当地长得稀稀拉拉的“原住民”——矮小的碱蓬和“刷子头”(虎尾草)相比,曹晓风和团队带来的田菁长得高大茂密,羊群会在光伏盐碱地里欢快地啃食这些豆科植物。正如齐文斌所说,这让盐碱地“肉眼可见地高效利用起来了”。
“田菁的根能够固氮,茎叶则是优质饲料。”曹晓风从田里拔出一棵田菁介绍说,“田菁根上会长出一个个白色的小肉球(根瘤),剖开之后里面有粉红色的固氮菌,能够把空气中的氮固定下来,供给植物生长。”
曹晓风表示,苜蓿的蛋白质含量高,被称为“牧草之王”,但是在重度盐碱地上,苜蓿是不能生长的。而田菁的蛋白质含量可以和苜蓿比肩,叶子里的粗蛋白含量达30%以上。
白城市另一片50亩的“光伏+田菁”示范田内,雨涝让田间地头积满了水,一些地方水深近1尺,即使穿着长筒靴水也会灌进来。
“盐碱地排水能力差,经常雨涝积水。即便是当地植物‘刷子头’泡一个星期也会枯萎,但田菁在涝地里泡一个月,仍然生长得很好。”宋显伟对《中国科学报》解释,这是因为田菁根部在水淹条件下会产生发达的不定根和通气组织,使其具有很强的耐涝性。
“这两年,我们在这里试种过很多作物都没有收获,今年种田菁终于看到了希望。”该示范田所属企业浙江九亩智慧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于红卫高兴地对《中国科学报》说,“今年我们种了240亩田菁,一亩地总投资500元到600元,按一亩地2吨鲜草或0.4吨干草的产量计算,每亩地的收入能够从零收益增长到500元左右,效益非常不错!”
面对用户的高度认可,曹晓风直言:“中国科学院‘黑土粮仓’科技会战的目标是力争取得能够‘用得上、有影响、留得下、推得开’的科技成果。能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地增加收益,在带动地方经济上发挥一点作用,就是最大的幸福。”
曹晓风是做基础科学研究出身的,在植物表观遗传学研究领域实现了许多重要突破。“半路出家”进行牧草选育和盐碱地改良,一路走来,她遇到了不少误解,甚至听到了不少“风凉话”。
有人当面问她:“现在育种技术都到4.0时代了,你作为‘大院士’为什么还在用1.0、2.0时代的传统技术选育牧草?”
“一项技术适合就好,为什么非得追求‘高大上’?”她在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说,“以前我做基础研究,问的问题都是最前沿的,不考虑有没有用。现在我做应用研究,问的问题会倒过来,首先一定要有用,再问它为什么好、为什么有用。”别人的风凉话,她当作耳旁风。她还告诉团队成员,要“多做少说”。
走应用这条路,曹晓风的脚步坚定。在2015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得主、中国科学院院士李振声与她交流时提到,虽然我国盐碱地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但东北的苏打盐碱地仍是一个难题。那次交流加上实地考察后,曹晓风就暗下决心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我觉得现在最大的动力就是心中有梦想。”曹晓风说,“国家粮食安全需要解决饲料粮严重依赖进口的问题,在‘碱巴拉’种好田菁就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这个梦想支撑着曹晓风与团队克服各种困难。最初,他们在光秃秃的“碱斑”上播的种子,80%都没出苗,他们就对400多份田菁种质资源逐一进行筛选,并尝试用多种辅助材料改善土壤物理结构,提高种子萌发率;为了摸清田菁在东北的适种条件,作为合作团队“团长”的宋显伟一年有100多天扎根东北,远离妻小,与东北同事一起摸索试种条件;作为合作队友,潘多锋与北京来的同事们一起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经常带着几十个酸菜馅儿的包子,一出野外就是一整天,找实验基地、测量土壤pH值、摸索栽培技术……
“要做成一件事,挫折和困难谁都会碰到,但那些都是外部原因,要天天记着那些事就什么都做不成。”当记者请曹晓风回忆团队一路走来遇到的酸甜苦辣时,她简单而又率性地回答。
《中国科学报》 (2024-08-27 第1版 要闻)